□曾日升
湖南日报知名记者谢石和我是同学。恢复高考那年,我们考进湖南师范大学,同在中文系一班。他博学多才,为人正直大气,鄙视吹牛皮、信口开河又没有真本事的人。他是一九四六年的,比我大三岁,论年龄,在班上排第二。但他跟我很谈得来,不时在一起切磋学问。
谢石知道我是平江人,告诉我,他父亲曾经在平江境内的黄金洞金矿工作,小时候跟随父亲在黄金洞金矿生活过,几次去长寿街,还听说过幕阜山。我念高中就在位于长寿街的平江三中,到过黄金洞金矿的矿部,但没有下过井。他了解这些情况后,称我是“半个老乡”。
大学四年,我们班的学风有口皆碑。平常,大家都十分珍惜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学习机会,总是各自用功,努力争取好成绩。谢石功底扎实,善古诗,作奇文。他有时邀我,主要品赏他的诗文新作。拜读多次后,我深深被他的才气震撼。后来从他的微信中得知,早年当赤脚医生,路途很远的病人,他总是一路跋涉,一路背诵诗文,日积月累,揣摩于心,遂成了诗文高手。
第一个寒假结束返校,他给我看了一首用李义山无题原韵写的律诗《寄内》:
一夜叮咛话别难,
匆匆不觉假期残。
卿思我意襟长湿,
我感卿情枕未干。
身弱何经耕作累,
更深可耐豆灯寒。
数年收拾箧囊后,
两地书同一地看。
夫妻情深,说出了我们这些老同学的心里话。去年同学们聚会,我带着老伴赴会。恰好老伴和谢石夫妇同桌吃饭,饭后她对我说:“谢同学对爱人真好,生怕她吃少了,不断招呼,给她夹菜。”几十年仍如此深情,难啊!
我曾拜读过他的《出诊归来》:
小桃新种乍开花,
屋角春风细柳斜。
几处尼龙围稻种,
松青竹茂是吾家。
不是对家的向往,不是对家人的绻恋,是写不出这优美佳作的。
上大学不久,教写作课的张老师布置同学们写一篇在湖师大的所见、所闻、所感,总题目叫《大学生活剪影》,一天,谢石让我看他的习作《五子登科》。四十多年过去了,我从微信上读到他妙趣横生的《体检》,发微信给他:还记得同样有趣的《五子登科》吗?因为我只记得谢文最后一句是“还有一把胡子”,其他四子就说不准了。他回微信加了“妻子”“儿子”,还有“两子”,我俩都记不起来了。他要我找,但我翻遍所有存疑处,一无所获。他逝世后,我总觉得欠了债,又继续,把两个大书柜都翻遍了,最后终于发现夹在课堂笔记本中。他笔下的“五子”是:妻子,两个孩子,一加二,三子;半个“花甲子”,四子了;再加上这把质量不太高的胡子,不多不少,不折不扣恰好是“五子”。五子登科,名副其实。
谢石给我来过两封信。第一封是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五日,告知他从娄底地区党校调到了娄底湖南日报记者站。原来他看到湖南日报刊载过我的新闻作品,“还待您多指教才行”。我赶紧回信,祝贺的同时谈了点自己的写作体会,重点说他的诗文在大学同学中就出类拔萃,一定会成为名记者。后来,他果然因文字出色,调进湖南日报编辑部,职责是撰写和编辑言论。“言论是报纸的旗帜”,他被推上这个岗位,可见湖南日报的认可。一九九〇年,我到岳阳日报,从此,与谢石真正成了同行。
他第二次来信重点谈评高级职称的事。好像有点信心不足,说前面还有不少“老新闻”,不知能否轮到自己。我去信鼓励:在湖南日报,说起谢大记者,谁人不知?后来,他评上了高级编辑,工资、退休金都涨了一点。
谢石的幽默风趣在同学中也是出了名的。我读过他一首题为《作业呈古汉语老师》的诗:
昨日先生把令传,
律诗一首要完篇。
搜肠不得嗔钢笔,
呕血无收失睡眠。
死搬旧句填新句,
苦凑前联碍后联。
此货送来真个丑,
只为引玉乱抛砖。
老师看了,一定会心地笑笑。
游岳阳的同学们住在南湖宾馆,晚上,我特地买了条好点的烟招待,陪大家打牌。谢石见了,开玩笑说:“你蜕化变质了啊,舍得抽这么好的烟?”
去年同学聚会,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:“想不到你会来。”我说:“承志学长和我是同班同组同寝室上下铺的,这次是他组织的聚会,我无论如何要来,疫情也顾不得了。”自由活动时,他邀我闲聊,说到“记忆力严重减退,转身就忘”,我说有同感,并分享了自己的做法:外出或去商店前,随时用卡片记下要办的事、要买的商品,到目的地后,拿出卡片,照单办妥。他高兴地评价:“这是你的一大发明啊,快去申请专利。”
我平常注意他发在微信中的图片,对他说:“真羡慕你,能挥锄挖土,能骑摩托车,满头的黑发。”谢石在我随身带的本子上写道:“须发是真的,颜色是假的,君子善假于物也。”
我笑了,他在我的感染下也笑了。
这是谢石留在我心里的最后的笑容……
今年年初,谢石感染新冠肺炎,加上原来有哮喘基础病,病得非常严重,住了近两个月医院。三月上旬出院后,他在同学群中发微信:“与死神擦肩而过。”正当大家纷纷祝福的时候,四月二日,因一口气没能缓过来,他永远地离开了。世间再无谢石。